1办公室里就那点声音。键盘敲得噼里啪啦,像是下雨。饮水机咕噜咕噜地烧着水。
老王的抽油烟机——哦不对,是他那个破风扇,格当嘚——格当嘚——转得有气无力。
林舟的桌子就在风扇底下,风吹得他额前的头发一抖一抖。他正在改一个方案,改了第八遍,
还是不对。他把鼠标往前一推,后背靠在椅子上,眼睛瞅着天花板。天花板白得刺眼,
跟医院似的。就在这时候,他桌上的手机响了。不是那种彩铃,
就是最原始的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,跟催命一样。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外地号码,归属地未知。
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见这铃声了。敲键盘的声音停了,风扇的声音好像也小了。几十双眼睛,
或明或暗,都往他这边瞟。苏晓就在他对面,她停下了手里涂指甲油的动作,眼皮抬了一下,
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着光。林舟看着那个号码,停了有三秒钟。然后,他伸出手,
把手机拿了起来。他划开接听键,把手机放到耳边。整个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所有人都等着他问一句“喂,哪位?”或者“你好。”结果林舟开口了。他的声音不大,
也不小,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扔了出去,跟扔一块石头到井里一样。“董事长,找我有事?
”“格当嘚——”风扇好像被这句话卡住了,停了一秒,又开始转。
老王一口茶水喷在自己键盘上,噼里啪啦一阵乱响。
苏晓手里的指甲油瓶子“当啷”一声掉在桌上,红色的指甲油流了出来,像血。
林舟好像没看见这些。他就那么坐着,拿着电话,听着。“嗯,我在上班。”“不方便?
也行。”“晚上八点,老地方。”他说完,就把电话挂了。然后把手机屏幕朝下,
扣在桌子上。他拿起鼠标,继续看那个改了八遍的方案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可是办公室里,已经炸开了锅。2苏晓站了起来。她今天穿了条黑裙子,脚上蹬着高跟鞋,
走起路来“哒哒哒”的,跟报警一样。她绕过自己的桌子,走到林舟面前。她没说话,
就用那双涂了睫毛膏的眼睛盯着他。她的手指在林舟的桌面上敲,
敲得林舟那方案纸跟着一跳一跳的。“你刚才,叫谁董事长?”苏晓问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
但每个字都跟钉子似的。林舟的鼠标没停。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段字。“这个数据,还是不对。
”苏晓手上的动作停了。她身体往前一探,脸凑得很近。她身上的香水味,甜甜的,有点冲。
“我问你话呢,林舟。谁是你董事长?”林舟这才把头转过来。他看着苏晓的眼睛,
那双眼睛里全是问号,还有点别的什么。“一个朋友。”他说。“朋友?”苏晓笑了,
嘴角往上翘了翘,但没笑到眼睛里。“哪个朋友会让你在公司里叫董事长?林舟,你跳槽了?
还是背着我们干什么大事了?”林舟把椅子往后一推,站了起来。他比苏晓高出一个头。
“我能干什么大事。”他说,“我就是个打工的,挣三千五,交两千房租,
剩下一千五吃饭喝水,月底还得跟你借钱买泡面。”他说着,还拍了拍自己的口袋,
口袋瘪瘪的。苏晓看着他,不说话了。林舟这话不假。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,
林舟是出了名的穷鬼。他穿的衣服都是地摊货,鞋子都开胶了,用胶水粘了好几次。
午饭就吃最便宜的盒饭,有时候就干脆不吃。这样的人,能有什么“董事长”朋友?
但刚才那通电话,又是怎么回事?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苏晓的声音软了一点。“没事。
”林舟说,“就是以前欠了点钱,人家找上门了。”“欠钱?欠多少?”“不多。
”林舟坐回椅子上,重新拿起鼠标,“也就……几百万吧。”“轰”的一声,
苏晓觉得自己的脑子炸了。她看着林舟,像在看一个怪物。林舟的表情却很平静,
平静得就像在说“欠了人家一顿饭”一样。他又开始改那个方案了。键盘敲得噼里啪啦,
好像刚才那个关于几百万的炸弹,根本没炸响。苏晓站了一会儿,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。
她看着桌上那滩还没干透的红色指甲油,心里乱糟糟的。这个林舟,到底是个什么人?
3下班铃响了。林舟第一个收拾东西。他把文件塞进包里,把水杯里的水倒干净,
然后起身就走。他走的时候,眼角都没往苏晓那边瞟一下。苏晓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
那个背影有点佝偻,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,显得特别孤单。她咬了咬牙,也抓起包跟了出去。
林舟没坐地铁,也没坐公交。他就那么顺着马路往前走,走得很快,像有人在后面撵他。
苏晓在后面跟着,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。可能就是好奇。
也可能,是觉得林舟那个欠了几百万的债,跟她有点关系。毕竟,
上个月他还从她那拿了两百块钱,说要熬到发工资。林舟穿过几条小巷,
最后停在了一家拉面馆门口。那家面馆很小,破破烂烂的,招牌上的字都掉了一半。
门口摆着两个煤炉,一个上面坐着一大锅骨头汤,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香气飘出老远。
林舟掀开门帘走了进去。苏晓在外面等了会儿,也跟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。面馆里头更小,
就四五张桌子。墙都熏得黑乎乎的。林舟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,
一个驼背的老头正在给他下面。“老样子?”老头问。“嗯。”林舟应了一声。苏晓走过去,
在他对面坐下。林舟抬起头,看到是她,愣了一下。“你跟着我?”“对。”苏晓很干脆,
“我看看你要去见哪个董事长,是不是吃顿拉面就把几百万的债给还了。”林舟没说话。
老头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端了上来。面上铺着几片牛肉,几片青菜,还有一个溏心蛋。
林舟拿起筷子,夹起一筷子面,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。他吃得很快,也很香,好像饿了很久。
苏晓看着他吃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她想起了林舟在办公室的样子,安静,沉默,
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。再看看现在,他吃面的样子,好像这碗面就是他的全世界。这个人,
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事?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。林舟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。他放下碗,站起身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他对苏晓说。“去哪?”“去见那个董事长。”4苏晓还是跟着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执念。她就是想看看,那个所谓的“董事长”到底长什么样。
林舟在前面走,苏晓在后面跟。他们走出了市中心,越走越偏。路灯越来越暗,
行人也越来越少。最后,林舟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门口停了下来。厂房的大门是铁的,
上面锈迹斑斑,还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喷了两个字“拆”。这里一看就是荒废了很久的地方。
苏晓心里有点发毛。她拉住林舟的袖子。“你确定是这里?”林舟点了点头。
他推了推那扇铁门,门没锁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刺耳的响。他走了进去。苏晓犹豫了一下,
也跟了进去。厂房里面空荡荡的,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空气里有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。厂房中央,停着一辆车。一辆黑色的宾利。
那车跟这个破厂房格格不入,就像一个穿着西装的绅士站在垃圾堆里。车灯没开,
但苏晓能感觉到,车里有人。林舟径直朝那辆车走去。他走到车门前,站定。
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。苏晓躲在了一堆废铁后面,探出半个脑袋,往那边看。
她看不清车里人的脸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。是个女人。她留着一头长发,
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。“你来了。”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,很清冷,像冬天的冰。“我来了。
”林舟说。“钱,准备好了吗?”女人问。“没有。”林舟回答得很干脆。女人沉默了。
车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冷了下去。“林舟,”女人又开口了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,
“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亲自来吗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因为,那是我最后一点耐心了。
”女人说,“如果你今天还不上,那我们之间,就只剩下法庭见了。”“我知道。
”“你什么都知道?”女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失望,“你知道我的公司快撑不下去了吗?
你知道我为了这笔钱,已经把能卖的都卖了吗?你知道我……”她停住了,好像说不下去了。
厂房里一片死寂。苏晓躲在废铁后面,大气都不敢喘。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。这个女人,
不是什么讨债公司的。她就是林舟说的那个“董事长”。而且,她好像快完了。
5“你跟我来。”车里的女人说完,推开车门走了下来。她一出来,苏晓就看清了。
女人很高,身材很好。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,脚下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,
跟这破败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对比。她的脸很美,是那种很冷很凌厉的美,像一把出鞘的刀。
她的眼睛里,全是血丝,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。她就是赵思。思科科技的董事长。
至少,曾经是。林舟没动,只是看着她。“跟我去个地方。”赵思又说了一遍,
语气不容置疑。她转身,走向厂房的另一头。那里还有一扇小门。林舟跟了上去。
苏晓等他们走远了,才从废铁后面出来。她想了想,也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。那扇小门外,
是一条河。河水黑漆漆的,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光。赵思就站在河边,背对着林舟,看着河面。
“你还记得这里吗?”赵思问。“记得。”林舟说,“三年前,我们就是在这里,
决定成立公司的。”“是啊。”赵思笑了,笑声里满是苦涩,“那时候,
你说你要做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东西。我信了。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。”她转过身,
看着林舟。“后来,项目失败了。钱没了,人也散了。你说,所有的债务,你一个人扛。
不让我背一分钱的债。”林舟点了点头。“我说到做到。”“你做到了。”赵思说,
“三年来,你躲着我,打着零工,每个月按时把钱打到我公司的账户上。我以为,
你真的能扛过去。”她往前走了一步,离林舟很近。“可是林舟,我扛不住了。
”她的声音在发抖,“我需要那笔钱。不是我要,是我的公司要。那是几百号人的饭碗。
”“我没有钱。”林舟重复了一遍。“你没有?”赵思的声音一下子又冷了下去,
“那东西呢?你做的那东西呢?你不是说,它还有用吗?”林舟沉默了。苏晓躲在门后,
听得心惊肉跳。改变世界的东西?项目失败?债务?这些词拼凑在一起,
让她对林舟的印象彻底打败了。这个她眼中穷困潦倒的同事,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去。
“东西毁了。”过了很久,林舟才开口。“毁了?”赵思的眼睛里燃起一团火,
“你把它毁了?林舟,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?那是我们三年的心血!”“我知道。
”林舟的声音很平静,“但它也只会是个麻烦。”“麻烦?”“对,麻烦。”林舟看着她,
“一个能带来更多麻烦的麻烦。”赵思死死地盯着他,好像要把他看穿。“我不信。”她说,
“你把它藏起来了。告诉我,它在哪?”6“赵董,别逼我了。”林舟后退了一步。
他第一次叫她“赵董”。这个称呼,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。“逼你?
”赵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林舟,是你逼我!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,付出了什么?
”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,扔在林舟脚下。“这是我公司下周的裁员名单。
一半的人,都要走。这里面,有跟着我创业十年的元老,有刚毕业的大学生。
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大,像是在嘶吼。“你只要把东西交出来,这一切,就都不会发生!
”“那东西,救不了你的公司。”林舟说,“它只会把它拖进更深的泥潭。
”“你凭什么这么说?凭什么!”赵思的情绪彻底失控了。她冲上去,抓住林舟的衣领。
“你看着我!林舟!你告诉我,为什么!”林舟没有挣扎。他任由她抓着,眼睛看着她,
眼神里是一种苏晓看不懂的悲伤。“因为,它有缺陷。”林舟一字一句地说,
“一个致命的缺陷。”赵思的动作停住了。她抓着林舟衣领的手,在微微颤抖。“缺陷?
”“一个……会毁掉一切的缺陷。”林舟说,“就像三年前一样。”赵思松开了手。
她踉跄地后退了两步,跌坐在地上。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,她的眼睛里,
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。三年前,项目失败,就是因为一个致命的缺陷。那个缺陷,
让她一夜之间,从天堂掉到地狱。她以为,林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。她以为,他藏起来的,
是希望。结果,还是绝望。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
苏晓在门后,也看呆了。她没想到,事情会是这样。这个叫赵思的女人,不是个恶人。
她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创业者。而林舟,他也不是欠债不还的老赖。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
保护着什么。一种很复杂的情绪,在苏晓心里蔓延开来。有同情,有好奇,
还有一点……心疼。是对林舟的心疼。7林舟走到赵思身边,蹲了下来。他想伸手去扶她,
但手伸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“起来吧。”他说,“地上凉。”赵思没动,就那么坐着,
眼泪不停地流。“我完了。”她说,“一切都完了。”林舟看着她,没说话。过了很久,
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,抽出一张,递给她。“还没完。”他说。赵思抬起头,
泪眼婆娑地看着他。“东西毁了,钱也没有,还没完?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林舟,
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?”“不可笑。”林舟说,“你只是太累了。”他站起身,
朝苏晓躲藏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。“出来吧。”苏晓心里一惊。他什么时候发现她的?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从门后走了出来。赵思看到她,愣了一下。她擦了擦眼泪,
从地上站了起来,迅速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。“你是谁?
”“我……”苏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,“我是他同事。”“同事?
”赵思的目光在苏晓和林舟之间来回扫视,“你都知道了?”苏晓点了点头。
赵思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。“怎么,林舟,现在连你的同事都要来管你的闲事了?
”“她不是来管闲事的。”林舟说,“她只是……关心我。”“关心你?
”赵思像是听到了更好笑的事情,“一个三千五工资的穷小子,有什么值得人关心的?
”她的话很刻薄,像刀子一样。苏晓的脸一下子就红了。她不是因为生气,而是因为羞愧。
赵思说中了事实。她以前,确实没怎么正眼瞧过林舟。“赵思。”林舟的声音冷了下来,
“够了。”“我说错了吗?”赵思步步紧逼,“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,穿得跟个捡破烂的,
住的地方跟狗窝一样。这就是你当初选的路?这就是你所谓的担当?
”林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。“我的事,不用你管。”“我不管?林舟,你欠我的!
欠我三百万!”赵思的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,“这三百万,是你欠我的,
也是你欠我们当初那个梦的!”两个就在河边吵了起来。一个歇斯底里,一个沉默寡言。
苏晓站在中间,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灯泡。她想说点什么,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她只知道,这两个人之间,有种很深很深的纠葛。是那种爱过,也恨过的纠葛。
她看着林舟在月光下紧绷的侧脸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。她想保护他。不被这个女人,
不被这个残酷的世界所伤害。8“你吵够了没有!”苏晓突然大喊了一声。
林舟和赵思都愣住了,齐刷刷地看向她。苏晓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。
但话已经说出口,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。“赵小姐,是吧?”苏晓走到赵思面前,挺起胸膛,
“我知道你很难,公司快倒了,欠了很多钱。但那不是你把所有气都撒在林舟身上的理由!
”“你懂什么?”赵思冷笑,“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,你知道三百万是什么概念吗?
你知道创业失败是什么滋味吗?”“我不知道!”苏晓毫不示弱地回敬,
“但我知道林舟这三年来是怎么过的!他一天只吃一顿饭,穿的衣服都是地摊货,
他为了还你的钱,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囚犯!你呢?你坐着宾利,穿着名牌,你来跟他要债,
你还有理了?”赵思被苏晓的话噎住了。她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苏晓说得对。
这三年来,她只想着自己的公司,自己的失败,却没想过林舟是怎么过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