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铁牛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惊得旁边几个清理战场的士兵都停下了手。
他指着那些缩在雪地里、满脸惶恐的鞑靼俘虏，语气里满是不解：“将军，这些人手上都沾着咱弟兄的血！
放他们回去，岂不是让他们回头再带兵来杀咱们？”
陆淮之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弯腰捡起一块染血的冻土，指尖碾过冰碴与血痂混合的硬块。
寒鸦口的风还在刮，卷起地上的雪沫，粘在他染血的盔甲上，很快结成一层薄霜。
他抬眼望向草原的方向，那里天与地连在一起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，像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。
“放他们走，比杀了他们有用。”
陆淮之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，“这些俘虏多是草原上的牧民，被鞑靼贵族强征来的。
杀了他们，只会让草原部落更恨咱们，下次来犯只会更凶狠；放他们回去，他们会把这里的惨状说给族人听——让他们知道，大明边军不好惹，更让他们知道，跟着贵族来劫掠，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俘虏，其中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，脸上还沾着泥土和血污，眼神里满是恐惧：“再者，咱们粮草本就不足，留着这些俘虏，要消耗粮食，还要分人看守。
放他们回去，既能省出粮草给弟兄们，也能让鞑靼小王子知道，咱们有底气，也有容人之量。”
周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，刀疤纵横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。
他拍了拍李铁牛的肩膀，声音沙哑：“铁牛，将军说得对。
咱边军打仗，不光是靠刀枪，还要靠人心。
杀降容易，可堵不住草原人的怨恨。
放他们走，是为了让草原上那些还在犹豫的部落，不敢轻易跟着鞑靼来犯。”
李铁牛抿着嘴，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。
他看着那些俘虏里抱着孩子的妇人，想起自己在卫城后方的妻儿，终是点了点头：“属下明白了，将军。”
清理战场的动作快了起来。
明军士兵将战死弟兄的尸体抬到峡谷东侧的背风处，用冻土垒起简易的坟堆，每个坟前都插上一根削尖的木棍，上面系着死者的头盔或兵器——他们没有墓碑，这些沾满血污的物件，就是他们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印记。
陆淮之站在坟堆前，摘下头盔，对着坟茔深深鞠躬。
寒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，露出额角尚未愈合的伤疤——那是原主留下的印记，也是他与这个时代的羁绊。
他在心里默念：“诸位弟兄，今日之仇，我己为你们报了。
往后，我定护好大同卫，护好你们的家人，不让你们白白牺牲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个亲兵匆匆跑了过来，神色慌张：“将军！
周同知！
卫城那边派快马来了，说……说巡按御史刘大人来了，要亲自查验此战的斩获，还要见您！”
“刘御史？”
陆淮之眉头微蹙。
他记得，宣德三年的大同巡按御史名叫刘谦，是个典型的文官，靠着攀附内阁大臣才坐上这个位置，平日里最喜欢挑边军的错处，借此邀功。
前世查阅史料时，他曾见过记载——刘谦曾多次以“粮草损耗过多斩获不实”为由，弹劾大同卫的将领，导致好几位有功之臣被降职。
周显的脸色也沉了下来，啐了一口冻在地上的血沫：“这个时候来，怕不是来抢功的！
咱们在这儿拼死拼活，他倒好，躲在卫城里享福，现在打了胜仗，倒跑来得瑟了！”
陆淮之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的不悦。
他知道，刘谦代表的是朝堂的势力，若是得罪了他，日后大同卫的粮草、军械怕是更难拿到。
他重新戴上头盔，语气平静：“走吧，去见见这位刘大人。
咱们行得正坐得端，不怕他挑错。”
回到大同卫城时，城门处己经围了不少人。
一个穿着绯色官袍、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，正站在城门下，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——即便在寒冬腊月，也不忘摆出文官的风雅姿态。
他身边跟着几个锦衣卫，腰间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不用说，这就是巡按御史刘谦了。
刘谦见陆淮之走来，目光立刻落在他沾满血污的盔甲上，眉头皱了皱，语气带着几分嫌弃：“陆佥事，你就是这么见本御史的？
满身血污，成何体统？”
陆淮之心中冷笑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拱手道：“末将刚从寒鸦口回来，来不及换装，还望刘大人恕罪。
此战斩获鞑靼兵一千三百余人，俘虏两千余人，缴获粮草三千余石，牛羊两千余头，现己清点完毕，还请刘大人查验。”
刘谦却没有理会他的话，反而踱步走到被俘的鞑靼人面前，用折扇指着一个老妇人，问道：“陆佥事，这些俘虏为何不杀？
本御史记得，边军条例有云，凡俘获鞑靼，当就地正法，以儆效尤。
你擅自放了他们，怕是有通敌之嫌吧？”
这话一出，周围的明军士兵顿时炸了锅。
李铁牛上前一步，怒声道：“刘大人！
这些俘虏都是牧民，不是战士！
将军放他们走，是为了安抚草原部落，怎么就成了通敌？”
“放肆！”
刘谦猛地转过身，对着李铁牛呵斥道，“一个小兵，也敢对本御史不敬？
来人，把他拿下！”
他身边的锦衣卫立刻上前，就要抓李铁牛。
陆淮之伸手拦住，眼神冷了下来：“刘大人，李铁牛是末将的亲兵，他只是实话实说，何错之有？
您若是要查验斩获，末将这就带您去看；若是要找末将的麻烦，还请拿出证据，不要随意污蔑将士！”
刘谦没想到石亨竟敢顶撞他，脸色涨得通红。
他看着陆淮之身后怒目而视的明军士兵，知道若是真的闹僵，自己讨不到好。
他强压下怒火，冷哼一声：“本御史只是随口一问，陆佥事何必如此紧张。
斩获之事，本御史自然要查验，至于俘虏……暂且先押入大牢，等候朝廷发落。”
陆淮之知道，这己经是刘谦的让步了。
他点了点头：“好，就按刘大人说的办。”
查验斩获的过程很顺利。
刘谦虽然有心挑错，却找不到任何破绽——战死鞑靼的首级、缴获的兵器粮草，都与陆淮之上报的数量一致。
可他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，显然是不甘心功劳都被陆淮之占了。
等到查验完毕，刘谦单独把陆淮之叫到一旁，语气带着几分威胁：“陆佥事，你可知此次你能打赢，是谁在背后帮你？
若不是本御史在朝堂上为大同卫说好话，你们的粮草早就断了。
此战的功劳，你最好分一半给本御史，否则……否则如何？”
陆淮之打断他，目光锐利如刀，“刘大人，末将率军在寒鸦口浴血奋战，弟兄们死伤数十人，才换来这场胜利。
功劳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，末将无权分给任何人。
您若是想要功劳，不妨下次亲自率军出征，末将定给您打先锋。”
刘谦被噎得说不出话，手指着陆淮之，气得浑身发抖：“好！
好一个陆淮之！
你给本御史等着！”
说完，他拂袖而去，带着锦衣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。
看着刘谦的背影，周显走了过来，担忧地说：“淮之，你这么得罪他，怕是要出事。
刘谦在朝堂上有人，他要是在皇上面前说你的坏话，你……”陆淮之摇了摇头，眼神坚定：“周叔，我知道得罪他有风险，但功劳是弟兄们的，我不能让。
再说，咱们守着大同卫，手握兵权，只要咱们不犯错，他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望向远方的草原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——刘谦的到来，只是一个开始。
随着他在大同卫站稳脚跟，朝堂上的势力、草原上的威胁，只会越来越多。
他必须尽快壮大自己的力量，才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，守住这大明的北境河山。
就在这时，李铁牛匆匆跑了过来，手里拿着一封密信：“将军！
方才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密信，是给您的！”
陆淮之接过密信，只见信封上没有署名，只有一个小小的“明”字。
他拆开信封，里面的信纸是上好的宣纸，字迹工整秀丽，内容却让他瞳孔一缩——“宣德三年冬，瓦剌也先遣使入贡，实则窥探京城虚实。
朝堂之上，杨荣、杨士奇力主安抚，张辅则主张加强边备。
大同卫乃北境门户，君若能固此城，当为大明立不世之功。
切记，小心刘谦，此人己被瓦剌收买。”
瓦剌也先？
刘谦被瓦剌收买？
陆淮之握着信纸的手紧了紧，指节发白。
他没想到，这场看似简单的边患，背后竟牵扯到了瓦剌，甚至连朝廷的巡按御史，都成了敌人的棋子。
寒风再次刮过卫城，卷起地上的雪沫，落在陆淮之的肩上。
他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，眼神变得愈发深邃。
看来，这大明的江山，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。
而他的战斗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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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堂之上，杨荣、杨士奇力主安抚，张辅则主张加强边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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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没想到，这场看似简单的边患，背后竟牵扯到了瓦剌，甚至连朝廷的巡按御史，都成了敌人的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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