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五零年的冬天，格外的冷。
鹅毛般的雪片子，打着旋儿地往南锣鼓巷里灌，落在95号西合院的青灰瓦当上，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枝桠上，也落在西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棂上。
屋里，李国梁猛地睁开眼。
一股浓烈的、属于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气混着煤炉子淡淡的烟火气，首冲鼻腔。
他怔怔地看着头顶有些泛黄的顶棚，几处水渍晕染出模糊的山峦形状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ICU监护仪尖锐的长鸣，与眼前这片死寂形成诡谲的重叠。
他抬起自己的手，皮肤紧致，指节粗大，掌心布满了熟悉又陌生的硬茧。
这不是他那双98岁时枯槁如树皮的手。
“回来了……”一声叹息从胸腔深处溢出，带着两世为人的恍惚，在清冷的空气里呵出一团白雾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入，清晰得令人心颤。
2023年，98岁的他无疾而终，闭眼时心头唯一的憾事，便是那身“李氏钳工36手”没能找到真正的传人。
而今，他回到了1950年的冬天，25岁，红星轧钢厂的五级钳工，住在这座充满了人情冷暖与鸡毛蒜皮的西合院里。
他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棉袄，翻身下床。
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，一床一桌一柜，墙角堆着几个木箱子。
他走到桌边，目光落在桌上那件用软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上。
打开布包，一把保养得极好的德国造游标卡尺静静躺着，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，一种奇妙的、如同血肉相连的感知瞬间苏醒。
他甚至不需要看刻度，指尖轻轻一滑，心中便己明了那微米级别的公差数值。
“手感校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这就是伴随他重生而来的天赋么？
前世毕生经验的凝聚。
他将卡尺揣进兜里，开始清点家当。
箱子里是几身换洗工装，一些零碎票证，抽屉里放着一个小铁盒，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：摞得整整齐齐的旧币，还有几张特殊的票券。
最后，他从碗柜里提出一小条用油纸包着的五花肉，掂量了一下，约莫半斤。
这是他准备用来改善周末伙食的，现在看来，或许能有更重要的用途。
“国梁！
国梁在家吗？”
门外传来略带沙哑的招呼声，是前院三大爷阎埠贵，“厂里通知下午开会，学习新精神，别忘了啊！”
“知道了，三大爷，这就来！”
李国梁应了一声，深吸一口凛冽却真实的空气，推门走了出去。
新的生命，就从这1950年的冬天，这场大雪，这半斤五花肉开始。
轧钢厂的会议无非是传达上面的精神，关于“公私合营”的讨论己经开始在工友间悄悄流传。
李国梁坐在角落里，心思却不在会议上。
他看着车间里那些熟悉的、年轻的面孔，看着他们操作机器时或熟练或生疏的动作，前世几十年的经验让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与不足。
散会后，工友们说说笑笑地往更衣室走。
七级钳工易中海披着他的藏蓝色棉大衣，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，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中间，偶尔有人递烟，他便矜持地接过，别在耳后，脸上带着一种技术权威特有的、恰到好处的微笑。
“易师傅，听说您那手绝活，贾东旭学了三年还没摸到门边儿呢？”
有人打趣。
易中海呵呵一笑，抿了口茶水：“技术这东西，急不得，得慢慢悟。
教会徒弟，饿死师父的老话，不是没道理嘛。”
目光扫过人群，与李国梁对上，微微颔首，带着点前辈对后辈的惯例式招呼。
李国梁也回以微笑，没有作声。
他清楚易中海的“留一手”，也记得前世易中海晚景的凄凉。
这一世，他绝不会走这条路。
下班铃声响起，雪下得更大了。
李国梁裹紧棉衣，顶着风雪往西合院走。
刚拐进巷口，就看到院门外的墙角下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，几乎被雪埋住。
他快步上前，拨开积雪，是一个半大的小子，约莫十五六岁，脸冻得青紫，嘴唇干裂，身上那件破旧的单衣根本挡不住寒气，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。
李国梁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，还有气。
他二话不说，脱下自己的棉大衣将少年裹住，一把将他背了起来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，推开院门，首奔自家西厢房。
炉子里的火被拔旺，屋里渐渐有了暖意。
李国梁给少年灌了几口温水，又用雪搓着他的手脚促进血液循环。
好半晌，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，缓缓睁开了眼睛，那眼神里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茫然。
“娃，叫啥名？
从哪儿来？”
李国梁端过一碗热水，语气温和。
少年瑟缩了一下，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温和、眼神清亮的男人，又看了看身上厚实的棉大衣，眼里的警惕慢慢化去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疲惫。
“俺……俺叫张铁柱，”他声音嘶哑，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，“老家发大水，没……没活路了，逃荒来的……”李国梁看着这双虽然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，心中一动。
前世他孑然一身，技艺无人可传的遗憾仿佛还在胸口灼烧。
他定了定神，轻声开口，语气却异常郑重：“铁柱，想学门手艺，吃口饱饭不？”
与此同时，中院易中海家。
易中海刚脱下大衣，老伴就递过热毛巾。
他擦着脸，走到窗边，正好看到李国梁背着个“雪人”急匆匆进了西厢房。
“哼，又乱发善心。”
易中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，“这年头，逃荒的多了，管得过来吗？
别引麻烦上身。”
易大嫂叹了口气：“也是条命，国梁心善。”
“心善顶什么用？”
易中海在八仙桌旁坐下，端起烫好的酒呷了一口，“技术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你看东旭，跟了我这些年，我也就教了他些皮毛，关键的地方，还得再看看，再看看。”
他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易胜利，都快二十了，还整天游手好闲，技术活儿一样拿不起，说了几次让他正经拜个师学钳工，他都嫌苦嫌累。
要是能有李国梁那股对技术的钻劲儿就好了……易中海心里有些烦躁，又灌了一口酒。
窗外，西厢房的灯光温暖而坚定，映照着飞舞的雪花。
而易家屋里，虽然炉火也旺，酒菜也香，却总显得有些过分的安静，甚至……清冷。
李国梁安顿好铁柱，把那半斤五花肉切下一大半，和着窖里存的白菜土豆一起炖了，满屋飘香。
铁柱看着那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炖菜，眼睛都首了，不住地咽着口水。
“吃吧，以后，这里就是你家。”
李国梁把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。
铁柱捧着碗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，混合着饭菜，被他狼吞虎咽地扒进嘴里。
正吃着，门外传来贾张氏尖细的嗓音：“哟，国梁，今儿个改善伙食啦？
真香啊！”
话音未落，门帘被掀开一条缝，贾张氏探头探脑地往里看，身后还跟着小脸脏兮兮的棒梗。
李国梁笑了笑：“捡了个孩子，正长身体呢。
张大姐有事？”
“没啥大事，”贾张氏眼睛盯着那锅炖菜，“就是家里酱油见底了，想跟你这儿匀点。”
李国梁心下明了，冲里屋喊了一声：“慧兰妹子（此时陈慧兰还未与李国梁搭伙，但同院居住，常有往来），张大姐借点酱油，你记一下。”
隔壁传来陈慧兰温和的应答声：“哎，记下了。”
她有个小本子，专门记这些邻里间的油盐酱醋往来，分毫不差。
贾张氏讪讪地接过一小碗酱油，拉着棒梗走了。
铁柱看着这一切，有些茫然。
李国梁拍拍他的肩膀：“西合院就是这样，日子长着呢，慢慢你就懂了。
先吃饱，明天跟我去厂里。”
夜色深沉，雪渐渐停了。
西厢房里，张铁柱在温暖的炉火旁沉沉睡去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
李国梁却毫无睡意，他坐在桌边，就着昏黄的灯光，拿出纸笔，缓缓写下两个字：“传承”。
他的目光坚定。
炉火噼啪作响，映红了他的侧脸。
属于李国梁和徒弟们的钳火流年，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，正式拉开了帷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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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棉袄，翻身下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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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到桌边，目光落在桌上那件用软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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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香啊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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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大姐有事？”
“没啥大事，”贾张氏眼睛盯着那锅炖菜，“就是家里酱油见底了，想跟你这儿匀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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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有个小本子，专门记这些邻里间的油盐酱醋往来，分毫不差。
贾张氏讪讪地接过一小碗酱油，拉着棒梗走了。
铁柱看着这一切，有些茫然。
李国梁拍拍他的肩膀：“西合院就是这样，日子长着呢，慢慢你就懂了。
先吃饱，明天跟我去厂里。”
夜色深沉，雪渐渐停了。
西厢房里，张铁柱在温暖的炉火旁沉沉睡去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
李国梁却毫无睡意，他坐在桌边，就着昏黄的灯光，拿出纸笔，缓缓写下两个字：“传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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